已是深秋了,落叶湿漉漉地黏着地上的淤泥。某位行人——或许是回乡探亲的游子,穿过这条小巷,门洞灰暗的店铺耷拉着雨棚,隐约可见里面的煤油灯,半明半灭。
到了拐角,濯濯的银杏树下,依然聚着几位老人,正围着石桌打牌。
行人愣了半晌,忽地忆起什么,凑近问:“大爷,张大伯今天怎么没来?”
“早给埋了,出车祸走了,都过去好几年了。”驼背老人说着,目光未离开手中的牌。
“秀岳呢?”
“你说那个丫头,外地打工多年也不见得回来。”
“她不是考上大学了吗?”
“谁知道呀,那孩子跟她养父一样地倔。张大伯是考不上疯了,她是中了不识好……”
行人记得,张大伯算是镇上的文化人,常一身靛蓝的中山服,写得一手好字,挥毫成文,落笔云烟。可惜在恢复高考几年后,屡试不中,颓唐一阵,到最后染上了疯病。
“知书识文半辈子,秀才原是叫花子!”当时连小孩也取笑他,公然朝他扔石头。
“你们瞧瞧,什么叫‘孺子不可教也’。”他不会跟小孩一般见识,转身冲旁观的大人喊道,气得发抖。
上天也眷顾过他一次。二十年前,他从树下抱走了一个弃婴,靠微薄的打杂费一手把她拉扯大。虽然不时地犯病,自言自语哭哭啼啼一会儿,但他不傻,清醒地认识到“知识改变命运”。
秀岳也争气,成绩总是名列前茅。
而镇上不免闹些风言风语。
“你说秀岳还是读书的料,跟张大伯一样。”
“可不是,到时就有两个疯子了……”
行人知道的也只有这么多。他没再问下去,买了几束黄菊,踅摸着驼背老人所指的坟岗。
墓园在土坡上,跟小镇的冷清气氛颇有相似。他惊异地瞧见,一处不起眼的小坟放着新鲜的菊花,而且是张大伯的坟头。
花下压着一封泛黄的信,已被烧去了大截,半栽在土里。行人疑惑秀岳来过,拾起那信,仔细一看:
“亲爱的爸爸,
这是我第一次叫你爸吗?出于我那可耻的自尊心,竟从来不肯对你多说几句。你让我读书,考大学,我还天真地以为是对镇上人的报复,为挽回这些年来所剩无几的尊严。于是我开始反抗,想向你们证明人生的路有多条,我一样可以干出一番事业。在大学念书不到一年,我步入社会,你听说后会有多绝望!那天你失魂落魄,乘上火车到这儿来劝我,而刚到城里,过马路时偏偏就犯病了……
爸!对不起,对不起。有些错也许是永远都弥补不了的,要用尽一生去忏悔。但会有机会的,对吗?路还长,我还年轻,不愿活在小镇人的眼里。之前一切不过为一厢情愿的看法,生命有时过于……”
信至此结束,行人原地伫立了许久,目光前移——那儿恍惚有人影近了。
是秀岳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