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深了。
树杪呼哧震落几片叶,老妇心里哆嗦一下,目光越过篱笆,望见黑黢黢的瓦房,邻舍的远处的,几点灯火渐渐寂灭。庭院里空空落落,起先茂盛的菜畦无端因走资派之故,被践踏得精光。这时,那虚掩的门“咯吱”刺耳地裂开一条狭长的缝隙,影子探出身来,用极细的声音低语:“大娘,信到了。”
老妇点头示意,那抹影走近,在淡月下显现出一位少女的轮廓。女孩紧握着信,眼里急促闪过几丝激动。“老师来信了……”她撕开信封,为文盲的老妇轻轻地念着:
“娘,
“儿一切安好。远离故土三千里,未尝不把您挂念!您也不必日夜守着儿,不孝的儿在外将自己服侍得妥妥帖帖的,只怕辜负了娘的一番等待。
“娘晓得儿没犯阶级错误。儿三尺微命,也不过为一介教师罢了。清清白白,怎么就硬生生地扯上了右派这条不归路?恐怕连那些戴着红臂章,性急猖狂的毛头学生也寻不出缘由来。可是事实便是这样,即使受过几分教诲,转身忘恩负义。
“唉,也不能怪他们。在这是非莫辩的年头,一篇即兴文章就会招来祸患。被自己的学生批斗,委实为见陵之耻。娘啊,儿逃走后,您的生活一定受到太多的干扰。听说红卫兵执杖强行闯入家里,肆意摔碎了所有的锅碗瓢盆,还向娘逼问儿的消息……这一切本该由儿来承担,儿子不孝,让花甲之年的您受苦了!
“记得走的那天,您已经替儿打点好了包裹,几件衣衫和您全部的积蓄做了儿的盘缠。您说,儿啊,快逃吧。于是儿忍着白日里留下的淤青,连夜赶路,搭上火车,去了远处,躲得远远的……如果能带上娘就好了,可儿连自己也保不住。
“娘,而今您只管放心,儿在外找到活干,也有落脚处。待到事态过去,不必再偷偷摸摸地来往寄信,到时儿定当返乡,与娘共聚天伦。”
女孩声音带着颤抖,也带着宽慰。念完信后,她背过身,沉吟细思,泪咽回眼角,流入心的深楚。
还要瞒多久?多久才足以等到平反的一天——近来的信全是女孩写的。老师早就杳无音信。
老妇听了一如既往地微笑,蹒跚走到女孩面前,揽过她柔弱的臂膀,轻轻将女孩拥入怀中。“孩子,累了么?”
“大娘,我怕……”她想到批斗那天,儒雅的老师顶着纸糊的帽,帽上写有屈辱的黑字。他像鬼魂一样被缚住,挟持在轰轰烈烈的游街队伍里。当时,女孩也戴着红肩章,呼喊口号。被迫,迷茫,而且无奈。
自老师逃走后,女孩摘下肩章,走进他破败的家,为这个几乎素不相识的女人收拾残局;老妇也信任她,每当收到儿子偷偷捎来的信,就叫女孩过来念信。不知有多少个夜阑时,她们相聚在荒寥的庭院里,读着一封封信。
终有一天,老师断了联络。她们选择过等待,但他始终音信全无。
她找出老师残存在作业中的批语,一笔一画描摹他的字……自欺欺人,女孩在心底自语。
“忍着,一切都会过去的。”老妇在女孩耳畔温柔道。
女孩认真地点点头——她咬着牙,狠狠瞥了一眼头顶的暗夜。
墨泼的夜空此时洞开几点星光。老妇抚摸着信,眼睛起雾了。那刻意模仿的笔迹不是她儿的,老妇知道。